129、君入瓮7_飞鸿雪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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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9、君入瓮7

  说话间,巴德雄又吹响手中虫笛,众人皆大为警惕。

  谁知一串悠扬之声响彻山谷,左不过引得张自贤在谷里蹦跳打滚,形容怪诞,似舞非舞,状似耍猴,极为滑稽。

  笛声一停,满谷静穆肃杀,独巴德雄一人乐不可支,笑道,“好玩,好玩。这样的人,再多来几个,便可一起在这谷底跳支折腰舞。”

  他笑了一阵,晃晃脑袋,一阵艰难思索,忽然豁然开朗,“既如此,便从龙虎山,当年丢我下山那几个道士里挑吧。”

  张自贤从泥地里翻立起,片刻神思混乱。

  他已成巴德雄手中提线木偶,笛声一响,他即刻失去神智,下一刻醒来,又不知是什么模样,手头又染几分鲜血。

  往前,欲杀巴德雄,又未免鞭长莫及。

  自知错已铸成,再无退路,忽地迸出一声暴吼。

  猛地回首四望,一眼盯住了龙虎山神都剑的张重云师兄。

  谷中众人见之色变,愤怒、不齿、鄙夷,惊惧……神色各异,此情此景,叫人实难置信。

  唯有张重云,知道他已近癫狂,不剩多少神智,较之众人分外冷静,退后一步,拔剑防备。

  巴德雄赞道,“张重云好,张重云甚好!当初见我是苗人,不由分说便叫人将我乱拳打出龙虎山;而你这好师弟,无论做多少丑事,都有他出面做主替你兜着……如此有情有义好兄长,你若不杀,下一个我便要杀了他。”

  仇静见不得二人刀剑相向,急急脱口劝道:“休听他满口胡言,叫亲者痛仇者快。”

  张自贤闻声看来,一双猩红眼睛盯紧了仇静。

  仇静心口一紧,噤声一步后退。

  巴德雄又笑起来,说,“仇静,仇静则更好!”

  忽又陷入艰难思量,喃喃道,“这位好师妹,也不知你穷极一生救人之功德,能否敌半分包庇他伤人杀人之过?”

  稍作一想,他又摇摇头,“哎,索性一并杀了吧,省得我心里拿不定主意,分神间,便坏了事。”

  话音一落,巴德雄持虫笛吹出一段小调。

  仇静一低头,一天师剑架到了脖子上。笛声停了,剑却没离开。

  巴德雄摊摊手,话音及时响起,“你自己杀,还是我帮你杀,全在你一念之间,我不左右你。”

  仇静骂道:“巴德雄,你这猪狗不如的牲畜!”

  巴德雄嘿嘿笑道,“谁要杀你,你骂他去!”

  仇静抬头,看见张自贤眼中虽仍旧血丝密布,狂乱之态却已然褪去,心智早已回归他本。

  师兄妹相视片刻,张自贤渐渐眼神闪躲,持剑的手发颤,却没半点要摘下来的意思。

  仇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。含泪望着师兄,说不出话,只是摇头。

  张自贤垂下头,不敢看她,“师妹,对不住了……否则你我都活不了。”

  仇静咬牙问,“你是想杀了我们诸位再替他报仇?还是根本就想要神仙骨?”

  “我们已经活不了了……”张自贤哀求道,“师妹,事已至此,你就……你就成全我罢!师兄求你了,师兄求你了!”

  仇静细想从前种种,这一幕竟不是第一回发生。

  师妹,求你了,我不过一时色迷了心窍,谁曾想竟弄出人命……何况苗女微贱,何至于就要我以死相抵?

  师妹,只有你能帮师兄,我们师兄妹同甘共苦,不是一条心吗?

  师妹啊,你就再帮师兄遮掩一回,事情若抖落出去,谁面上有光?谁有感激你大公无私?

  师妹,师妹,求你了,师妹……

  ……

  她处处成全,临到头竟要她以命成全。

  仇静终于绝望。

  声也发虚,步也飘忽,轻轻吐出一句,“师兄,自此你丢下的烂摊子,可就再没人替你收拾了。”

  说罢她认命闭眼。

  锵地一声巨响,坤道颈上一轻,本以为就此一命西归。

  一脉惊呼声中,连她体也跟着一轻,女子婉静之声在她耳边响起,问她,“仇山长,没事吧?”

  仇静张眼,入目是温和典雅的面容,不由泪盈于睫,“江少庄主!”

  谷中有更多人不由自主叫出她更为响亮诨名——“惊鸿仙子!”

  下凡济人于危难之间,此刻便更像仙子了。

  她腰肢轻软,姿优美,仿佛仙人乘风而来,从剑下救出仇静复又乘风纵远,眼见就要消失在山头。

  亦有人心生疑窦,问,“如何她来去自如,偏不受猫鬼蛊所镇?”

  长生收入袖间,叶玉棠抖抖手,将聚于指尖三穴、欲一巴掌呼死张自贤的十成锐劲也给晃散了。

  盯紧了云雾下那道翩然白影,只觉得足上所乘那一对弯刀极为眼熟。

  她同后人道:裴沁的双刀?

  长孙茂道:看来是碰上了。

  她心里一沉。这会子又跑回来做什么。

  一垂头看见了自己腕上细丝,心想,这小子也无微不至操着心呢,与自己有什么两样?也是人之常情。

  索性放宽了心,仅留神看着。

  不远处的父子手头倒是消停了,面上却没消停。两人神色各异,脸一个比一个黑。见江凝乘刀进来解了众人燃眉之急,江余邙不过抬眼一瞥,既无赞赏,也无欣慰,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。

  岛上纷争不断,江凝始终游离在漩涡之外,至危机之时才突然现,来得也太是时候了。

  叶玉棠忽然有一种感觉:以他敏锐,是不是开始怀疑自己女儿了?

  正想着,头顶山头又响起贼老头阴阳怪气一声太息,“哎呀,出岔子了!”

  随后他收回视线,望向谷底,“不如干脆杀了这谷里最强,青云直上!立地成佛——”

  说罢,三四声笛声,纵着张自贤提剑往山谷俯冲而去。

  笛音如同入阵曲,叶玉棠听得头皮阵阵发紧,觉得这剑是必要出鞘了。

  谁曾想,远山处廊亭,江凝就地放下仇静,乘刀去而复返。

  大抵心里一急,于中途脱口便是一句:“你这老贼,说好……”

  一个好字调没转下,江凝觉出不妥,立时收声闭口,向七星盘处急急掠来。

  可惜晚了。

  叶玉棠瞧着剑老虎面色,心道糟糕。

  果不其然,剑老虎沉着脸,问,“你与他说好什么?”

  江凝紧追张自贤,听见父亲叱问,不由解释,“待父亲脱险,女儿再慢慢说与您听不迟。”

  剑老虎冷笑,“不敢。此贼叫老夫十载寝食难安,女侠却与他颇有私交,实在令老夫背脊生寒。横竖一死,不如就死在这,倒能死个明白。”

  江凝欲哭无泪,“爹爹,女儿伤害谁也不会伤害爹爹。”

  江氏父女不合,叫巴德雄顿时眉开眼笑。

  他在江凝话后头,火上浇油般讲了句,“是啊,惊鸿仙子,可是反复叮咛老夫,说今日宴请诸位,她可睁只眼闭只眼,却断不可伤了江宗主分毫……仙子怎会害您呢?江宗主大可放宽心。”

  说话间,笛声自然断掉。

  张自贤在距剑老虎三尺外倏地停驻,与他不近不远的相视了片刻。

  魂魄刚回体内,猝然对上那双盛怒锐眼,张自贤险些吓得复又魂飞天外;惊惧间两步退后,栽倒在地。

  剑老虎只是不理这泼才,转头一声喝问:“江凝?!”

  巴德雄啧啧叹道,“惊鸿仙子,这些年可着实做了不少好事,却又深藏功与名,别说仙子仙女……道一声惊鸿菩萨,也不为过。”

  叶玉棠心道:深藏功与名,似乎不是这么用的吧?

  剑老虎闻言气极反笑,问,“江凝,你究竟做了多少好事?”

  巴德雄也跟着笑,说,“江宗主也别太动怒,毕竟自古猫鬼阵下无完人。为搭救夫婿,惊鸿仙子也下得凡来,也是情非得已,情有可原。”

  张自贤骤然驻足,令江凝稍松了口气。但她又怕贼子一个不高兴纵再去伤人,父亲便危险了。故只先骂了句,“你闭嘴!”

  七星盘就在近前,她微微眯眼,留意江余邙位置,于十尺外,以腰为轴,倏地倒悬。

  双刀行至谷底越纵越快,刀上白衣影也似一片疾云。

  叶玉棠眼里瞧见,心里念着:仙子,你可千万、赶紧地,将这头倔虎从这谷里搭救出去。在此地众人本就如履薄冰,有他在如在冰上丢了柴,既要灭他自个儿的火,又怕因扑火而众人一倒带进阴沟里,难啊难。

  不留神,剑老虎冲开右臂经脉,一个重掌击出。

  急行的白云被这一掌给拍散了,白影从双刀上扑跌出去,腰撞上七星石盘前陡转形,倏地腾起,于石盘莲步轻移,落于泥沼上几步疾驰,坠地时堪堪稳住形。

  玉袖生风,裙裾偏飞,衣不染尘垢。

  叶玉棠情不自禁,却又不合时宜的脱口赞道,“真美啊……”

  江余邙一拂袖,负手看着江凝,冷笑道,“我岂要贼子搭救?笑话。”

  江凝闻言,有一瞬沉默。

  江余邙道,“你说说吧。”

  重甄自知无力劝阻,只得也默然听着。

  反倒山上众人皆劝说道:“江宗主何故如此?和不等收拾了贼人,再从长计议?”

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江凝却渐渐眼眶通红,讲出一句,“是,女儿逼不得已与贼人谋事,便也是贼。”

  江余邙心下了然,微微颔首,朗声道,“向来会无好会,宴无好宴。为求当年一个真相,诸位与我共赴此局,便已做了最坏打算。若终有一死,这笔糊涂账也不必带到底下去。诸位说,是不是?”

  众人自不敢有异议。

  叶玉棠心想,这剑老虎轴起来,也真是天下无敌了。

  及至纷议渐息,江余邙又转头问江凝,“当着诸位的面,我且问你。十年前,君山岛,有没有你的一笔?”

  江凝摇头。

  江余邙又问,“缘何有人使惊鸿剑伤了刀宗第一张老?凭谁能伤她?”

  江凝答得倒也爽快,“是我。”

  稍作回忆,立即为这话作解释,“那女子说的没错……确是我欲从郭公蛊下救回梦珠性命,而与程血影起了争执。”

  江余邙又问,“你如何未卜先知,留宿君山?”

  不及江凝答话,他忽然怒骂,“好个孬种,非得我问一句,你才答一句?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不可承认的?”

  江凝便说,“父亲教训的是。”

  不疾不徐,柔声叙述,“那日和今日这般,我一早便知巴德雄要谋害他人。不同的是,十年之前,我与巴德雄因事生了争执,一拍两散,是去救梦珠的。而今日,却是我为了彤儿,有求于他。”

  众人闻言,齐声大哗。

  她立于泥沼之上不染纤尘,如一株孤孑的芙蕖出水。她向来是仙子,圣女般的存在,如何便轻易泯然众人,沦为庸常甚至有些恶毒的寻常妇人?

  一众男子皆难置信,甚至有人情难自已,放声哀哭起来。

  江凝却格外宁静,立于谷底,娓娓道来。

  “十年前,方郎困于猫鬼,救回时早已半不遂。遍寻名医,皆说他病入膏肓,早无药可治。方郎不愿拖累于我,已一心求死。我悲不自胜,本以为山穷水尽,有一日却收到一封匿名书信。信上说,能解我之忧,能救方郎于水火的,天下唯有光明躯神仙骨。”

  “之后,我依着信上线索,见到了马氓。他给我一些蛊虫,其中有生蛇蛊……还有些许别的什么蛊,有的可使经脉错乱,有的可将人困于方圆十里,只因他要我杀的是个武功极强的女子,未免我无法将她制服,用这几种蛊可保无虞。后来,也是我运气好,籍六弟姻亲关系,找了个由头,将她请到山上来。谁料中间出了岔子——彤儿瞎胡闹,将蛊袋翻得杂乱。我一时难以分辨,索性将所有蛊虫,悉数掺进她一人饭食之中。”

  便有人问道,“什么女子,连你也无法制服?”

  有人答了句,“武曲。”

  另有人开口道,“也是很久不曾听见这名号了。”

  人群稍稍安静了一阵,像是在致哀。

  叶玉棠朝长孙茂小心看去。

  说实话,她实在心里打鼓,怕他一个不高兴,提刀去将他表姐发落了。

  幸而他面上倒没显得不悦。

  转念,叶玉棠又想,受害的也是我,怎么搞得像我做错了事似的,处处陪着小心……

  正感慨着,又听见江凝说,“那餐饭后,我在雪原撞见她与六弟谈天。打量这二人情孚意合,暗生悔意。可惜我事已做下,六弟亦另有良配,到底欠些缘分……谁知她带着一蛊毒,离了雪邦。我一时阻拦不及,遣去跟踪之人也悉数跟丢。苦苦找寻她数日,直至那天,六弟痴寻她寻上了雪原,我已悔之晚矣。”

  “拆鸾抛凤非我本意,陷六弟于与我同忧之困更使我追悔莫及。自那时起,我便断了要为方郎觅光明躯的念头。正是那时,马氓又找上门来,说他另有一计,这回他主人亲自出马,要我助他取回一早种在梦珠上的郭公蛊,借此留存方郎神思,可令他毫发无损,改换真。”

  “我已决意收手,一口回绝,将马氓打发了。可我却不能对梦珠知而不救,虽处处提醒她提防小心,她却不以为意。不得已,那年八月,在贼子所言取蛊之日前,我上了君山岛,借口留宿,实则想要护她母子周全。可谁知仍旧晚了一步。梦珠与两个幼子,若只得保全一者,我必然选择保全梦珠……事情被血影撞破,她为护那一双幼子,争执之中被我一剑所伤;却也因此延误良机,令梦珠就此落下病根。救人无果,我不愿留在岛上惹纷争揣测,将此事告知随后赶来的程霜笔,之后便径直离去,往后再未提及此事。”

  “数月之后,方郎因病症溘然长逝,我与巴德雄的恩怨,本以为就此了解。谁知数月前,彤儿受金蚕蛊所害,马氓以藏于雪邦的《玉龙笛谱》为条件,叫爹爹同他去换解药。爹爹不肯替彤儿做主,我便只得自己来做这罪人。谢琎那孩子机灵,也是爹爹得意门生。我将笛谱交予他,叫他同马氓会面……也劝告他千万小心行事,切莫同贼子轻易交底,反误更多人性命。”

  “谁叫我有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父亲呢?”她从始至终波澜不惊,独独讲到这一句时,情绪大受震动,眼泪不自主从颊上滚落。她以手轻轻拂去,缓缓又道,“我既有业因,也必尝恶果。父亲与诸位前辈,要罚要骂,抑或要杀了我,我都一一受着,绝无怨言。但我扪心自问,从始至终,对不住的只有六弟与叶姑娘。”

  叶玉棠闻声,脱口问道,“那个姑娘呢?”

  江凝困惑,“谁?”

  叶玉棠道,“蛇母叫你掳去,从猫鬼中换回你夫婿的萍月姑娘……你不觉得对不住她么?”

  江凝对萍月二字似乎极为陌生,想了一阵,方才明白她指的是谁。

  她一阵漠然,颇为不解,“一介苗女,不过是回去了她该回的地方,我又有什么错处?”

  语气何等理所当然。

  谷中众人皆陷入沉默。

  却也有人理解她,说什么,是啊,苗女留在中原,终也是祸害他人。何况那姑娘,不是害得江宗主父子离间么,害得少主一功夫废尽?早该被送归苗岭了。在这事上,少庄主又何错之有?

  江余邙只觉得如鲠在喉,一时说不出话。

  巴德雄却忽然间捧腹大笑起来,“说的多好啊!一个苗人,死了也便死了,如何能敌一个半残废的中原人?江宗主,这可真是你的好女儿啊,你又何故骂她?”

  江余邙闭了闭眼,“叫诸位见笑了。”

  旋即又笑笑,说,“只是不曾想,你差人传话,竟有几分是真。”

  巴德雄倏地狂笑起来,笑得谷中众人皱眉不已。

  他笑了好一阵,方才擦擦泪,说,“江宗主,令郎被卑贱苗女玩弄于鼓掌,可曾叫你觉得痛苦?”

  “令嫒和贼子共谋,手上沾满鲜血,可使你包羞忍耻?”

  “令郎受奸人构陷,为当年洞庭死伤者担负罪责,因而被逐出家门,可曾成你锥心之痛?”

  “如今发现他原是为保全令嫒揽尽罪责,你心里是好受了些,还是……更觉痛惜?”

  “早知如此,我差人送来的消息,你照单全收便是。如此,既能成全惊鸿仙子美名,又能洗清第一公子冤屈,更能铲除异己,何乐不为?偏生江宗主高风亮节,哎……”

  一字一句,一事接一事,皆如根根倒刺扎进心头旧疤。

  剑老虎面上不显,勉力一笑,反问他,“你岂会令我事事称心如意?”

  巴德雄道,“岂是我令江宗主不称心?我分明一片好意,奈何宗主不受啊……我分明想叫宗主阖家团圆,可但凡与苗人牵扯上,宗主必多生疑心,怎会轻信?”

  他嘴上虽叹,面上却笑,说到最后,不禁嘿嘿笑了起来,显是觉得爽快之极。

  叶玉棠不由皱眉。

  好生卑鄙啊……

  怎会有人引他人向高风亮节而死,却为自己的卑劣沾沾自喜?

  食腐秃鹰,食粪蚊蝇,也不过如此了罢。

  叶玉棠拳头攥了又收,恨得牙痒,心想,我倒要看看你一会儿怎么死的。

  剑老虎思虑良久,忽然开口,说,“张自贤恶积祸盈,害你家破人亡,我亦难辞其责。今日他咎由自取,众阿党比周之人,亦在这猫鬼阵中尝尽苦果,也算一报还一报。如若你仍觉不够解气,便在我二人上各砍一刀,这一笔就此揭过,各自将屠刀抛却,如何?”

  叶玉棠咦地一声。

  放过他?

  她复又嗤笑。

  岂会这么容易。

  巴德雄也笑了,“时至今日,你不杀我,旁人亦要杀我。屠刀放不放的,都已晚了。”

  话音一落,伴着几声笛响,张自贤持剑陡然向江余邙冲来。

  众人惊骇之间,柳叶弯刀复又凌空飞来,将张自贤击飞尺余。

  众人闻声望向巴德雄。

  可他笛握在手中,自始至终并未吹响。

  巴德雄见一芦管浮出水面,像是借以传声之用,稍作沉思,霎时明白过来。

  笛声复又响起。张自贤定了定神,站起来,朝北面山坡疾冲上去。

  凭空一斩,斩出一声锐响。

  刀上如有万钧之力,将他生生压退丈余。

  这回弯刀主人也随之出现。

  鱼行衣不多时便升上去了。谷里看湖里看不分明,在水底的人却能将外头看得清楚。说话声虽被水流淹没,多少仍能听个大概。

  因此,谷中发生的一切,谢琎算是从头到脚看了个齐全。从张自贤自服生蛇、手刃弟子,至他剑指仇山长……谢琎幼小的心灵实在受到了不小的冲击,心头觉得既可悲又可恨,又深恨自己不能冲破囚笼手撕了张自贤。

  及至少庄主从天而降救仇山长于危难,他心头澎湃,过不多时,却又眼睁睁看她被宗主一掌击落泥沼……待谢琎回过神来,眼泪早已尽数将衣襟沾湿,两颊火辣辣的疼。

  鱼行衣中虽可视物,可看什么都蒙上一层灰,暗沉沉的,仿佛山川变色,暴雨将至,谢琎更觉得……天都快塌了。

  他一腔热血,满心愤慨。

  此刻他就不该在水底,他应该在谷里为江湖人出一份力。

  冰棺融化大半,千目烛阴头、脚皆露出些许,如一块咬得坑坑洼洼的土笋冻。

  地上融化雪水被鱼行衣尽数吸去,暗室内仍干燥如常。

  骨力啜一直贴在湖面,盯紧外头动静,发现至今也没死几个人,却渐有势态平息之意,觉得神仙骨遥遥无期,跟着着了急,连连叹气跺脚。

  酣眠中的女子被他吵醒,少不得骂了他几句,复又枕臂睡去。

  骨力啜稍作沉思,往气孔里扎了根麦管,朝谢琎走了过来。

  谢琎心早已飞到山谷里,见他终于想起自己,顿时胸如擂鼓,觉得报效前辈的机会可算是来了!

  为不叫那男子生疑,谢琎一开始拒不肯从。

  挨了两脚后,方才勉强接过笛子。

  心想,左右不过是吹笛子能解决的事,他吹了便是。但要怎么吹,吹成什么德行,可就全凭他自己心意。到时候若一个不慎,吹错了,便推脱给记错了。一个不小心,一笛子吹得蛇人张自贤自尽了,摊摊手,左右不过挨顿揍的事。

  反正《玉龙笛谱》已毁,曲谱什么样,全凭他巧嘴一张。

  ……可真正操作起来,谢琎发现,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。他虽通乐理,却对蛊术一窍不通。要纵谁以什么招式去杀什么人,笛谱里根本没有写。

  故笛声吹响,眼睁睁瞧见张自贤提剑朝江宗主所在方向狂奔而去,谢琎着实吓个不轻。

  幸而天边飞来一刀,一瞬将张自贤截住。

  谢琎方才抽回神思,刚顺过一口气,屁股上立刻挨了骨力啜两脚。

  幸而他终于脑子清醒了,边吹,边留神张自贤的动作,以便在某个危急关头将笛谱上工尺篡改。即便不至于即刻就令张自贤自尽,也不至于他真的会伤人性命。

  谁知第二次笛声吹响,张自贤忽然陡转方向,向山坡上冲去。

  直至那红衣的影子从云层后头现了,谢琎连猜带蒙,渐渐有点明白过来:或许是他修为不够,或许是笛声在水中不够响亮,故他只能操控谷中最次的蛇人,去攻击此人能觉察到的最大威胁。

  又或者,刚才笛声响起时,张自贤并不是朝着江宗主去的——而是,冲着武曲前辈冲了过去。

  谢琎缓缓松了口气。

  虽仍心有余悸,却仍打起精神,留神着张自贤与裴谷主动向。

  但他发现自己又多虑了。裴谷主上一回与张自贤交手还是在两年前,似乎听说那狗贼想揩油,被裴谷主骂个狗血喷头。张自贤面上过不去,两人就打了起来。裴谷主虽不敌他,但胜在下手狠,气势是不输的。

  谁知短短两年过去,张自贤已远不是她敌手。乾坤手力虽刚猛,奈何裴谷主法极快,气劲根本连她影子都摸不到;守拙剑能打五尺,尚不及出一剑便被裴谷主回击了三刀。

  谢琎在心里耻笑他:不止是个淫|贼,还是个蠢材,废物啊废物。你今日不死,也好,再等两年,我三不五时便能登门请教,借机羞辱你一番。

  谢琎一边想,一边被自己的想法爽得不行,笑意浮上面颊。

  人一乐,嘴里的气就散了,笛音也像个缺牙小孩漏着风学语。

  不留神,远山处,笛声续了上来,声音更悠扬流畅,甚至将他故意吹错的几处调子也悉数更正。

  谢琎心里一惊。

  是巴德雄。

  这一流蛊师听一遍,便已将曲谱记了下来。

  抬眼再一看,裴沁脊背直挺,姿态已然与先前大为不同。

  张自贤觉察出情势危急,忽然撒腿就跑。

  裴沁急追上去。法快的离谱,飞纵间,修罗刀一刀快似一刀向张自贤急斩追去,每一刀皆下了死手。

  张自贤几个躲闪,堪堪凭运气避开先前两刀。第三刀砍来时,插入他左臂,一斩抽出,带出血肉;张自贤吃痛,却没空喊疼,眨眼第四刀又已至跟前,他就地一滚堪堪躲开。

  刀锋划开道袍,在他腿上划出一刀臂长的口子。

  谢琎忙不迭吹笛,欲纵张自贤躲远。

  可他每吹完一段,巴德雄立刻便能将曲谱复刻。

  二重奏在谷中响彻。第二重远比第一重更急促、强劲,向第一重穷追,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千里追杀。

  谷底,红衣女子劈刀飞斩张自贤。

  张自贤左躲右闪,狼狈逃窜,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冲向湖中。

  传声气孔被堵住的瞬间,笛声也停了。

  骨力啜气急败坏,揪着谢琎,从洞开的鱼行衣中一跃起。

  甫一出水,谢琎便与那张因癫狂而扭曲的脸庞打了个照面。

  张自贤一见是他,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在他所立七星盘石柱上跪扑下来,死死抱住他的双腿,哀嚎道:“你快救我!”

  谢琎愣住。

  张自贤疯狂嚎哭:“我是你生生父亲,你怎么能见死不救?”

  “不孝父母,敬神无益!不敬父兄,灭伦常毁天道,是要天诛地灭的!”

  不留神间,谢琎已然眼泪狂飙,冲他吼,“你自作孽不可活!我也救不了你……”

  还有半句没说完的,是他夜夜在梦中的诅咒:他们不杀你,我亦要杀你。

  可事到临头,话噎在口中,却说不出。

  他害怕。为侠者哪有怕死的,他独怕手上沾满鲜血。

  继而他又嗫嚅着开口,想说,我虽不至于真的杀你,但你早已在我心里被千刀万剐了一万遍。

  话未出口,但听得一声锐器撕开皮肉之声,一捧妖冶红花在谢琎脚下绽放。

  张自贤于狂笑间忽然仰起头,脸上浮现出一种僵硬、怪异的表情。

  渐渐有什么东西从谢琎上脱落——或者说是从张自贤上脱落,坠入池水之中。

  如滴墨入水,池水在他脚下瞬间红透。

  笛声停滞,谷中陷入一片死寂。

  裴沁呆坐于地,见自己满手满刀皆是鲜血,忽然有些迷茫。

  她杀了人。

  张自贤被裴沁腰斩了。

  谢琎摸了摸脸颊,低头一看,掌上、臂上一脉的猩红滚烫。

  一抬头,脸上显出三道血色指痕。

  他脱力地垂下双手。

  死死怀抱住他双腿的半肢也滑脱入水,尸脸朝上,在水面随波轻荡。

  瞪圆的三白眼不曾瞑目,无神望天。

  巴德雄收了笛子,嘿嘿笑了几声,说,“原来是你!好,好,阿瑶,快将那淫道尸首拎过去,叫这小兄弟在他脸上啐上几口。”

  谢琎回过神来,早已满脸血泪。

  虽觉得这世界已然彻底崩坏,却打心眼里觉得畅快极了。

  他哭一阵,笑一阵,觉得自己离崩坏恐怕也相去不远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啊……剧情还有一章,然后就(……)

  今日实在写不动了,明天修完明天再接着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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