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四章:初战荥阳(中)_北朝汉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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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四章:初战荥阳(中)

  “子聪也是冒失。这一会,如何还开得起玩笑?”谢邦瞪了楼下的田颖一眼。

  “无妨,”王建指着城下说,“有他俩这么一对答,城下的郡兵也就不那么紧张了。”

  周惠仔细打量城下,果然发现郡兵们都放松了许多,处在防御阵势前端的人,面对着骑兵的威胁,原本是畏惧得不断向后挤压阵势,但现在他们都大致镇定了下来。

  是啊!他们有背后的城池作为依托,人数上也占着上风,为什么不能一战?大魏以骑兵起家,什么时候怕过南朝的骑兵?

  “没有多少便宜可占,这些骑兵该走了吧?”周惠放下了心来,“我听说,陈庆之一路打过来,兵力损耗极少,可见并非浪战之人。如今又身处咱们腹地,兵力不容易得到补充,肯定不会轻易和咱们硬拼。”

  “允宣之言,深合我意。”王建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
  “我总觉得有些不对……”夏侯敬皱起眉头,看了看楼下的田颖田子聪,忽然悚然而惊,“郑复呢!郑复去了哪里?谁看见他了没有?!”

  郑复是军副,照理说应该和王建几人一同行止。但对于他们而言,郑复是一个外人,因此便下意识的忽略了他,把他排除在小圈子之外。然而,如今听夏侯敬这么一提,众人才意识到,郑复可不能轻易忽略,在中牟败军之中,他的声望很高,万一煽动部众闹事,这西门恐怕就危险了!

  周惠甚至想到,这股败军之所以没有逃散,坚持前来荥阳支援,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郑复居中维持。而他之所以如此尽心,难保没有更大的企图,说不定早已暗地投靠了元颢,然后前来荥阳替南军作内应!

  王建的想法,和周惠的差不多。两人对望了一眼,不约而同的跳下望台,几步赶到城门楼的吊桥枢纽旁边。

  “府户军!集合!向我靠拢!”王建大声喝道。

  随着王建的这道命令,城门楼上立刻喧嚣起来,府户军军士们皆对王建心悦诚服,闻言便纷纷赶到他的身边,很快聚集了百余人,有几个赶得急,甚至连兵器也没带上。其间也有中牟败军跟过来,却被王建认出,一一打发到城楼两旁的墙垛边守卫。

  这样做,自然会减少己方的力量;可是这一会儿,他却只能信任同来的府户军。

  周忠和周禄也赶了过来,身边跟着七八名军士,正是周惠从中牟败军中挑出来的护兵。王建稍一犹豫,依然让他们进入了阵列。

  “二郎君,发生什么事情了?”周忠小声的问道。

  周惠没有回答,目光紧盯着城楼旁边的斜道入口处。入口的斜道上,郑复已经带着数十人往上面冲了过来,不知道是早有预谋,还是因为被识破后提前发动。

  “该死的!果然有诈!”王建大骂道。

  “仲立,我带人挡住叛兵,你和允宣守好吊桥!”夏侯敬拔出佩刀,领本队的二十余人向着斜道扑过去。两方相撞,顿时响起了交兵之声,其间还夹着飞溅的鲜血,以及乱纷纷的呐喊和惨叫。

  在周惠而言,向来生长在和平年代,虽然来到这个时代有了一段rì子,这却是第一次看见真人交锋。望着厮杀的两方人马,他的面上忍不住有些发怔。

  “放心吧!宗德经历过不少战事,对付这些郡兵不成问题,”王建以为周惠是在担心战局,“只要击杀了郑复,其余郡兵自然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
  “恩。”周惠应道,尽力打起几分jīng神,“我也是这样认为。只是没想到,杨大都督居然失察了,将这么一个混蛋调拨给咱们……”

  周惠话音未落,城下已经起了一番变故。那群白袍白甲的骑兵,或许是发现了城头的异常,纷纷从背后拿出骑弓,集中shè击防御阵势的中段。受此攻击,中段的郡兵忍不住纷纷后退,在压迫樊迟府户军的同时,也在整个防御阵势中开了一个缺口,原本在外围逡巡的白袍骑兵见状,立刻收弓换刀,沿着缺口冲进阵内,一下子就搅乱了整个防御阵势。

  “稳住!稳住!把缺口堵上!”中军的樊迟大声疾呼。可惜的是,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打击,郡兵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,根本没人响应他的命令。不仅如此,连他们自己的小军阵也岌岌可危,毕竟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人,而冲击他们的郡兵却有近千人的规模。

  “现在怎么办?”田颖看着樊迟诸人的危局,脸上明显透着焦急,“要不咱们把门打开?既然知道是樊迟他们了,咱总不能见死不救!”

  “怎么救?咱们自己也有麻烦,打开了城门,你有把握控制住吗?”王建指着斜道入口的郑复,口中破口大骂,“救人,nǎinǎi的,你以为我不想救樊延之么?可撇开外面的贼骑不说,就是这混蛋再趁乱煽动些人,咱们自己也对付不过来!”

  幸好在这个时候,城内的大都督府已经得到消息,派出一队骑兵前来西门支援。这队骑兵的统领,正是杨椿末子、杨昱的弟弟杨晟杨元旭,现任大都督府帐内都督,他发现城楼入口处的乱象,立刻滚鞍下马,率部自后夹击郑复,很快便将其斩杀。

  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剑,杨晟走上城楼,向夏侯敬、王建、周惠等人颔首表示赞许:“你们做得很好,守门平叛有功,本都督会向大都督府汇报的。这些斩杀的叛兵,也全部计入你们的功劳。”

  “都督!”王建急步上前,拜倒在地,“守门平叛之功,属下愿意放弃,但请都督务必救下城外的人!”

  “本都督岂会贪图你们这些功劳?”杨晟怫然不悦。

  “是属下失言了!”王建低下了头,“只是,城外援军远道来援,却在城下遇敌。属下以为,若是不加援助,恐怕会寒了守城将士之心。”

  “……你说的有道理,”望着城下的惨状,杨晟叹息一声,“可是,我们要以大局为重,在台军回援之前,这荥阳城绝对不容有失!”

  “什么大局为重,明明就是怕死……不是有这几百骑兵么,难道还不能出城一战?”田颖在一旁小声嘟囔道。当然,这是他自认的“小声”,实际上在场的人都听得非常分明。王建、谢邦等人在担心他触怒面前的都督之余,也未尝没有怀着希望,希望这都督吃这激将法,出城迎战外面的贼骑。

  杨晟望了田颖一眼,很快收回了目光,心里微微冷笑。这数百骑兵,乃是城中唯一的jīng锐,怎么能够轻易出城死战?城里有他的长兄杨昱大都督,还有担任太守的西河王元悰,万一事有不济,他必须以这部骑兵护送两人出城,否则一位大都督、一位郡王同时陷于敌手,对方的气焰将会更加嚣张,洛阳及整个河南的人心也将更加不可收拾。

  这些大局上的事情,面前这蛮子自然不会理解。他杨晟乃是堂堂名门子弟,大都督府帐内都督,也犯不着和一个蛮子计较。

  “总之,城门决不可开!”杨晟抬了抬下巴,“汝等驻守城门多时,想必也是倦了,且军中才经叛乱,也需要好好整治,现在就缴令回营休整吧!”

  “休整倒是不必了,只需都督将这中牟散军收回,我等府户军自然力保城门不失!”见杨晟态度如此高傲,同时又担忧城外的那支府户军,王建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一股怨气来。那支叛乱的郡兵,可是大都督府交给他们的!

  “既如此,本都督便上复大都督府,再为尔等调拨兵力。”杨晟颔首答应了他的要求,押着剩下的中牟散军离开。唯有周惠所领的那一幢,被他做主留在了城楼上,因为这一幢没有任何人参与到郑复的叛乱之中,周惠认为可以信任,与其再调一批不知底细的郡兵来,还不如继续留用他们。

  对此,那一幢中牟郡兵们自然极为感激,因为他们都清楚,被带走的那些昔rì同袍,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,免去三年租赋的奖赏没了不说,十之仈jiǔ还要被投进苦役营。

  王建没有干涉周惠的处置,他站在城楼边沿,怔怔的看着下面的那支府户军。府户军的阵势,早已被叛乱的郡兵冲垮,和其余郡兵一样四处逃窜,竭力逃避着白袍骑兵的追杀。可是,作为失去组织的步军,面对组织严密的骑兵jīng锐,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去?有些人怀着侥幸,跳进护城河里躲避骑兵追杀,结果依然逃脱不了对方的弓箭,变成一具具尸体飘在河中间,甚至还有十几支箭向城上shè来,牢牢的钉在城楼的墙壁上面。那是对方的威慑。

  “仲立,”周惠小心的移到王建身旁,“你退后点吧!弓箭无眼,伤了不值。”

  王建摇了摇头:“我要亲眼看着樊迟他们活下来。”

  活下来?不错,对方的骑兵虽然jīng锐,但毕竟只有两千余人,不可能将城下的数千人全部歼灭……只是,经过这一阵,城下那些幸存的兵士,还能有勇气面对南军么?城内的士气又会遭到什么打击?

  ……,……

  直到大都督府调派的数百弓箭手到达,依托城垛shè杀了三十多名骑兵,对方才缓缓退去,临走时甚至还带上了伤亡的同袍。而在确定对方是真正退走之后,率领弓箭手的杨晟终于下令放下吊桥,接纳外面幸存的军士。

  城门才开,王建、谢裔和田颖立刻冲了出去,周惠也连忙带上周忠、周禄,和夏侯敬一起跟上了他们。

  行走在满地的尸首、血泊和浓厚的血腥味中,周惠感到极为不适,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,但他是竭力在忍受着呕吐的yù望。

  只可惜,那个叫樊迟的幢长并没有幸存下来。在众人毫无章法的逃命时,他一直带领着三四十名直属部下结阵抵御,甚至还斩杀了一名敌骑,然而这一战果也为他带来了灭顶之灾,近百来支箭集中向他们攒shè,他和前排的另外几名府户军当即中箭身亡。

  看着樊迟那双眼圆睁的尸首,周惠忍不住在心里感叹。以此人在这一战中表现出来的素质,若能成长起来,必定是一名很优秀的将领,可惜他现在已经再没了任何机会。那圆睁的双眼,是否就昭示着他壮志未酬、声名未显的不甘?

  “延之,我们来迟了!”王建三人抛下武器,跪倒在樊迟的身前,眼中洒下了两行长泪。

  然而樊迟的余众却并不领情。他们拥着樊迟的遗体,打量着王建等人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和忿怨。

  “滚开,滚你娘的蛋去!”

  “现在才来作这般样子?之前到哪去了!”

  “谢世裔,谢娘子……这诨名真没叫错,你他nǎinǎi的就不是男人!”

  “延之兄真是背了大运,居然会和你们这样的人结交!”

  众人纷纷破口大骂,几个人骂着骂着,就要扑上前来厮打,然而王建等人却似乎无动于衷,连脾气最暴躁的田颖也耷拉着脑袋,毫无自卫或者反击的意思。见此情形,周惠、夏侯敬以及周忠、周禄两仆连忙上前,将跪着的三人护在身后。

  “你们还是府户军吗?被南军打了,有种就打回来!冲自己人撒气,算是什么好汉?”夏侯敬手按佩剑,瞪着众人喝道。

  “你们以为,仲立是不想帮忙么?”周惠也替王建向众人分辩,“可仲立是城门守军的军主,上面有军令压着!”

  “哟,两天不到,成军主了!难怪不认旧交了!”有人立刻冷嘲热讽。

  “没二话,咱们揍这几个没义气的混球!”

  他们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。

  看来是无法妥善了结了,周惠心想。

  身处这修罗般的战场之间,他发现自己感到极为压抑,似乎想痛快的发泄一顿。对面的那些家伙,恐怕也是这样吧!于是他招手叫过周忠,准备让他去召唤城楼上的部众帮忙。

  王建和周惠极为默契,见他准备叫人,连忙出言止住了他:“允宣,别叫人!延之的事,我自然会给一个交代!”

  说着,他跪步上前,拾起樊迟遗落在手边的长剑,向自己左手小指抹去。血光一现,半截手指掉了下来。

  “仲立!”周惠等人一同惊呼。谢邦连忙扯开两裆铠,从内衣上撕下一条布带,上前拿过王建的左手包扎。王建疼得脸面扭曲,却紧咬着牙关,用右手将佩剑塞进樊迟手中,然后替他合上了眼皮。樊迟的余部众人,似乎也被王建惊住了,没有干涉他对樊迟遗体的动作。

  “当着众位的面,我王建断指发誓!”王建大声说道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此生,定要替樊兄复仇!若是忘了此言,我王建,情愿死于各位的剑下!”

  “好!我信你这次!”离樊迟最近的那人点了点头,小心的背起他的遗体,头也不回的向洛阳方向走去,其他的人也纷纷站起来,相互搀扶着跟在那人的身后。

  一行人都是默默无语,夕阳之下,各人的背影拉得老长,却又似乎融成了一块。

  他们显然不准备进荥阳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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